第29章我想走出大山(下)
就在野狼準備發動攻擊的時候,情勢陡然扭轉了——
一陣兇猛的來自犬類的吼叫聲自不遠處傳來,旋即火把亮起,火光衝天,猶如千金萬銀,瞬間就把這頭孤獨的野狼給嚇跑了。
原來是扎西則的村民夜裡巡邏,看見了曲頌寧打亮的手電筒光,所以趕緊脫下衣服包住木棍,點燃充當火把,然後在千鈞一髮的生死關頭,帶著他們的獒犬,成功將兩個人救了下來。
舒青麥死裡逃生,喜極而泣,當場撲進曲頌寧的懷裡,抱著他又哭又笑,又蹦又跳。曲頌寧也緊緊擁抱住舒青麥,經歷了方才的驚魂一幕,兩顆年輕的心早已向著對方生出枝杈,以連理的姿態纏上了。
兩個結伴巡邏的藏族青年舉著火把,都挺難為情地望著正深情相擁的曲頌寧與舒青麥,其中一個青年,竟在火光之中辨出了女孩的臉。這不就是他打小認識的央拉嗎?
舒青麥鬆開曲頌寧,也認出了這個救了自己一命的藏族青年,她無比喜悅地喊起來:「拉旺羅布,原來是你!」
「你去當兵了?好神氣呀!」青年對這一身軍裝肅然起敬,轉著圈兒地打量舒青麥,「我以前老以為你長大會給我做媳婦兒的,要不是後來你跟你媽走了,我這會兒沒準已經跟你阿爸提親了。」
這個名叫拉旺羅布的青年二十齣頭,就是當年常陪著舒青麥一起混鬧的大男孩之一。只不過彼時舒青麥還沒有隨母姓,有個好聽的藏族名字,叫央拉。拉旺羅布體態修長,黝黑精幹,五官臉型有著藏人慣有的稜角。他穿一身深藍近墨的藏袍,身上的飾品比一般的藏民少些,就戴著一大一小兩個耳環。看著像是白銅或者白銀材質,小的那個還鑲嵌了一塊綠松石。他的腰間別著一把康巴藏刀,曲頌寧一眼就被這把刀吸引了注意力。
「拿去看吧。」拉旺羅布讀過一點書,能說漢語,他大方地把腰間藏刀解下來,隨手就拋給了曲頌寧。
刀挺沉,曲頌寧險些沒接穩,蹲在拉旺羅布腳邊的黑色獒犬沖他吼了一聲,著實嚇人一跳。
不愧是世上最兇猛的犬種,這隻獒犬體格十分高大,脖子上一圈茂密蓬鬆的鬃毛,凜凜如頭雄獅。草原上一直流傳著「一獒戰三狼」的傳說,難怪剛才那頭獨狼也逃之夭夭了。
「國王,不準對客人瞎叫!」拉旺羅布吼它一聲,國王就聽話地退去了一邊。
拉旺羅布與另一個叫多吉的青年將兩個人帶回了村子。舒青麥把這個村子當作自己半個家,她跟指導員提出要上這兒來取葯,除了想解燃眉之急,其實也帶了點回家看看的私心。
然而儘管天黑風大,她仍很快發現,扎西則村交通與通訊都不便利,發展近乎停滯,十年過去猶如大夢一醒,這副記憶里的窮樣真的一點沒變,還是當年的石頭房屋,還是當年那些人——就是都老了些。這個發現令她遍體起栗,心裡是既高興又鬱悶。
拉旺羅布聽舒青麥說明來意之後,本想先將他倆帶回自己家,說待天亮再帶他們去找藏茄。但曲頌寧表示救病如救火,他們必須儘快把葯取回,再連夜驅車趕回唐古拉山口。
村子裡有靠挖草製藥為生的村民,舒青麥依稀記得其中一個還是這地界有名的藏醫。拉旺羅布告訴他們,那位老藏醫還健在,也還在給人治病。村子太小了,沒兩三句話的工夫,老藏醫的家就到了。
老藏醫早就睡了,被咣咣一陣砸門聲驚醒,只得披著襖子出來開門。拉旺羅布也不解釋來意,喊人一聲「波啦」,一低頭,就帶著舒青麥與曲頌寧闖了進去。
老藏醫當然認得拉旺羅布,用藏語罵了他一句,到底也沒把人攆出去。
「波啦,你這兒還有沒有藏茄根子?」拉旺羅布怕舒青麥一去十年,早把藏語忘光了,所以跟老中醫用漢語交流道,「央拉回來了,央拉現在當了兵,管你要些!」
老藏醫也還記得舒青麥,因為她的美麗,更因為她的桀驁。高原上的孩子大多淳樸善良,一生安命於原地,唯獨這個女孩與眾不同,她凝望藍天的時候眼睛裡盡滿是厭惡,她的骨頭輕飄飄的,好像隨時會生出一對有力的翅膀,帶她飛出大山去。
舒青麥哪知道老人對自己的看法,還笑嘻嘻地上去挽住人家,道:「波啦,我們團奉命來建光纜幹線,這是有功於整個國家的一件大事。可現在我們連長生病了,需要你的葯救命咧。」
「建什麼光纜幹線,挖得到處都是溝溝,也不知道到底有什麼用?」老藏醫嘴不饒人,心倒軟,救命的事情還是不耽擱的,他從一個掛簍子一樣的東西里取出了一把已經切片、晒乾的山莨菪根,又問了問詳細的病症,似自言自語般喃喃道,「取這個藏茄根子100克,把它研碎,再加一些70度的白酒,病症輕每次用3克,病症重就用6克,一日服用三次就能明顯減少便次。」
「多給一點嘛,一連的戰士呢,還有沒有別的能醫病的葯,都給一點嘛。」舒青麥朝老藏醫的葯簍子探了探頭,眼睛滴溜溜地轉。她看上那一袋胖娃娃似的蟲草了。
老藏醫又往葯袋裡給多抓了一把藏茄根,舒青麥在老人身邊嘟嘟囔囔、轉轉悠悠,瞎扯片刻鹹淡,總算決定回去了。
拉旺羅布不放心他們趕夜路,怕又碰上飢腸轆轆的野狼,特意帶著國王,點著火把,將他們一路送到了吉普車邊。
舒青麥坐上車,坐回來時的副駕駛座,拉旺羅布忽地把住車門,問了她一句:「央拉,你還回來嗎?」
小伙兒的眼睛格外地明亮,又格外地黏糊,如同奔流著熾熱的熔岩,燙得一旁的曲頌寧都有些慨然了,但舒青麥似乎無動於衷。她撥開了青年黝黑粗糙的手掌,冷冷地道:「不會回來了。」
曲頌寧啟動了吉普車,在原地怔了會兒的拉旺羅布忽然拔腿追在車後。他聽見他用藏語高聲喊了一句什麼,然後國王跟著吠叫起來,更遠的地方隱隱傳來悲愴的狼嚎聲。
待車又行駛在了平坦的國道上,曲頌寧問舒青麥:「剛才拉旺羅布喊了什麼?」
「他說他喜歡我,他等我回來。」舒青麥睨了曲頌寧一眼,笑了,「你是不是吃醋了?」
「我……我吃什麼醋,你們不是青梅竹馬嗎,關係好是應該的……」曲頌寧被這話問得一咯噔,才意識到自己剛才是有點吃味。
舒青麥帶著招惹的微笑,也不順著話茬挖掘下去,這一挖保不齊得挖出什麼令人浮想的感情來,但她好像勝券在握,一點不著急。她把手伸進寬鬆的軍裝里,搗鼓幾下,居然跟變戲法似的摸出了一大包蟲草。
顯然就是先前趁所有人不備,從老藏醫的葯簍子里順來的,曲頌寧驚訝得瞪大一雙眼睛,險些都沒把住方向盤。舒青麥得意地挑眉一笑,又向口袋裡掏摸一會兒,這下摸出了一些藏雞蛋,估摸得有七八枚。她唇邊笑意加深,沖曲頌寧很是調皮地眨了眨眼,「部隊的壓縮乾糧都吃膩了,程連長大病初癒肯定身子虛,我給你跟他都開個小灶,讓你們嘗嘗又滋補又好吃的高原葯膳,蟲草藏雞蛋湯。」
這悄無聲息摸包兒的手段,不當賊倒可惜了,曲頌寧繼續開車,又是好氣又是好笑,「不拿群眾一針一線,組織是怎麼教育你的?」
「我沒白拿,我把你送我的隨身聽給他留下了。不過拿他一點野草跟雞蛋,就給了他千把塊錢的東西,吃虧的還是我們呢。」舒青麥不覺有愧,反倒振振有詞地蠻纏起來,「再說,我拿都拿來了,現在咱們再轉頭折回去,還不知道要耽擱多少時間,程連長與兄弟連的戰士們還等著這些藏葯救命呢。」
為免誤了回去的時間,曲頌寧只得默許這樣的行為,但默許不代表認同,他邊開車邊搖頭,邊搖頭又邊嘆氣,臉上掛著的笑意卻早已不自禁地蕩漾開來。興許這會兒,這個青年自己都沒意識到,在這片天當穹頂地當床的不毛之地上,一旦把一種叫感情的種子播種下去,它便逢春風雨露,它便如春芽怒發,從每一絲石頭的縫隙中摧枯拉朽地鑽出來。
舒青麥見曲頌寧笑得溫情又古怪,還當他介意這事,撇嘴道:「怪不得程連長說你這人渾身上下就一個缺點。」
曲頌寧扭頭看她一眼,問:「什麼缺點?」
舒青麥賣了個關子:「等他治好了,讓他親口告訴你吧。」
回程路趕得更快了些,驅車不到三個小時,他們就回到了唐古拉山口的營房裡。指導員一宿沒合眼,就守在程北軍的病床邊,見舒青麥回來得快,喜出望外,又見她不僅帶回來了藏葯,還拿了不少雞蛋,忙問她這是從哪兒來的?
舒青麥悄悄與曲頌寧遞個眼色,謊話張口就來,說是村裡的藏民非要讓她帶回來犒軍,不拿都不放行。
指導員藏著兩瓶68度的五糧液,正好可以用來服藥。這酒還是以前在演戲中立了功,團首長送給程北軍的。程連長頗大方,原打算工程竣工之後,就拿出來跟全連戰士分享。
格爾木醫院的消炎藥在兩天後送上了唐古拉山,但葯送到的時候,程連長與三連戰士的病情都已經控制住了。雖說徹底治癒靠得是西藥,但指導員仍認為,千辛萬苦帶回藏葯的舒青麥功不可沒。
他還說,舒青麥是他們從文工團借來的,顯然是借對了,他得再去跟文工團的團長提上一句,這麼秉性善良作風頑強的同志,應該儘快納入組織。
這一路段的「蘭西拉」工程已經臨近尾聲,她心心念念的黨員夢也即將遂願,好消息算是一個接一個地來,可舒青麥卻笑不出來,一張二十來歲的漂亮臉孔天天愁雲慘淡。這些好消息,意味著她將很快回到部隊文工團,而曲頌寧也將由格爾木啟程返回漢海。她終於對那句「君若揚路塵,妾若濁水泥,」有了切膚的體會。或者更簡單點說,聚若浮萍散若雲才是這個故事註定的結尾。